在台北市一所國中裡,正殘酷上演一場「老師PK老師」的場景。

會議已經進行了四個小時,學校的鐘聲響了又響,數十位老師擠在一間橢圓大會議室裡屏息,氣氛凝重。這一年,這所國中因學生報到人數少,要減班,必須砍掉五位老師的名額,平日和樂的同事,矛盾坐在這裡討論出一個把同事送出學校的方案。

大家按捺著浮動的心情,針對著「減班超額績分表」進行討論。研究所學歷加四分,同不同意?獲績優導師獎項加兩分、在學校服務幾年,每年○.五分,一條條舉手表決,確定最後的計分方案,精算。

會議結束後,績分低、被迫離開此校到別校的老師裡,有人回到辦公室座位上,失控放聲大哭。

少子化,招不到學生,讓國中小老師開始面對變動的撕裂。

一九九九年,台灣的國中生總數首次跌破百萬,今年尚有九十五萬,預計三年後,也就是二○一一年,國中生總數會降到八十七萬。

就像企業的訂單少了,得提起勁到前線搶訂單一樣,國中也開始互搶「生意」。

中校長紛紛到國小演講,也有國中開著宣傳車到國小宣傳。

怎麼樣的學校搶得到學生,不至面臨經費縮減、人員被裁的命運?

前教育部長郭為藩發現,過去十年,推動教育改革者擁抱的是新自由主義路線,基礎教育強調競爭與效率,經費的分配是根據學校表現,表現愈好給愈多錢。

所謂表現好,除了學習風氣,基測也是關鍵。

這幾乎是全國七四○所國中的宿命,無論東西岸、不論南北。

勸說後段學生不要報考

以台南市延平國中為例,這所台灣之光李安導演讀過的學校,一九六○年代是個近三千人的大校。但二○○一年時,因地處偏僻加上升學狀況不佳,只剩不到三百位學生,差點被併校。

說起話來中氣十足,充滿教育理想的延平國中校長戴明輝回憶七年辦校之路,他說招生是最大的壓力。

自從學校爭取到英語實驗班後,去年有七位學生考上台南一中,延平中學的學生慢慢增加到五百多位。「很明顯,升學率沒起來是招不到學生的,」戴明輝感慨升學不是罪惡,卻是國民教育的主流價值。

即便升學壓力不大的東岸,一位國中主任也提及,學校PR值是否提升,是上級指導單位補助的依據。甚至有學校為了讓基測業績好看,技術性勸說後段學生不要報名考試。

這種逐基測而居的價值,誘發教育市場許多不可思議的荒謬行徑。

台灣目前國中多半是社區型,原本應該是常態的分布;但不論在哪個縣市或區域,家長心中都存有明星學校、明星老師。

五月是六年級生到國中報到的日子,但中年級與低年級的家長已舟車勞頓打聽哪個學校招生滿額、今年基測成績的表現,準備把戶籍遷到親友家、進到理想的國中。

前陣子,台北市北區一所國中在學生大量流失五年後,突然學生回流,原因是該國中去年公立高中錄取榜單漂亮。

榜單漂亮,家長就靠來

台北市國中家長聯合會總會長許永佳形容其中荒謬,「老師沒變、學校沒變,客觀環境沒變,考試業績一起來,家長就跟著來了。」

究竟是好學生造就學校,還是學校帶出好學生,一直是個謎。

為了確保基測表現,辦學比公立國中有彈性的私校,總是想出奇招招收好學生。

就在此刻的季節,私校的英語營或成長營如火如荼開辦。美其名的營隊其實是私校招生的前置作業,他們為學生進行智力與各項評量,營隊結束後,每位學生可以拿到名次,如四千名中的二九八名;學校最後把招生簡章直接寄給前一千名的學生,從中選擇。

升學主義一面倒,壓制教改原本要達成的多元智能,成為五萬多名國中教師最大的痛,也影響國中的校園文化。

文化上,最讓老師受挫的是師生衝突增多、工作壓力加大、以及老師嚴重被分類。

老師也被分成一、二軍

師生衝突多半來自學生與父母的主體性增加,有不少老師因教養概念與家長不同被檢舉,老師變得小心翼翼。

有些升學壓力大的學校,會私下依老師帶出的升學率,區分老師為一軍、二軍、三軍。一位在國中擔任輔導工作的老師,戲稱自己只是小兵。

雖然師資培育多元化已邁入十四年,國中老師平均年齡也下降至三十七歲,但為什麼新血無法抗拒這錯誤的文化?

台中縣副縣長張壯熙觀察到,因為社會從不因為校長或老師帶起後半段學生,而給予支持。

不僅如此,目前教育體系尚未有足夠的經費、人力,進行多元課程、評量的設計。清大學務長賀陳弘分析,即使有多元背景的老師進來,最後也都融入考試優先的主流。一名國中歷史老師提及這兩年教學的痛苦,她想給學生看亞歷山大或世界大戰的影片,但班導師覺得浪費時間又怕學生太亢奮。

不少對教學有進步觀念的老師異口同聲指出,現在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只是安靜、念書、考好成績;段考電腦閱卷結束,老師開始比各班成績,自動形成競爭。

「他們希望學生上課姿勢不歪不斜,不然會被登記下來,」一位老師說,愈走升學的學校,管起學生都有點像軍隊,監督力量很大。

目前的校園氣氛,普遍比教改前更冷漠、被動、討論風氣不佳。

例如,過去國中採導師遴選制,由學校選擇適合的老師擔任導師。但現在的趨勢是,沒人願意當導師,要求導師採輪替制。

導師每個月僅兩千元的補貼,卻得七點半到校、放學輔導學生、陪學生吃中飯、打掃、與家長聯繫、改聯絡簿,教師工作嚴重勞役不均。

種種正在惡化的校園氣氛,讓老師萌生退意。在教改政策變動最頻繁的幾年,各縣市高中職以下退休老師人數明顯增加。二○○一年至去年,共計四萬五千名以上的老師退休(約佔十九萬老師的二四%,近四分之一退休),半數以上集中在國中小學。

缺乏教師評鑑機制

到目前為止,教育體系並沒有明確的評鑑機制,老師難有教學與自我學習的動力。

家長代表許永佳認為,老師清一色甲等的考績是個不合時宜的制度。只要請假未超過時數、沒有重大錯誤,老師的考績全是甲等。

前陣子,台南縣政府想推動教師考核機制,立刻遭來教師團體的反彈,又胎死腹中。

台北市中正國中校長黃仁相認為,「整個制度很難翻轉,沒有壓力,很難成長。」

落實教育價值的靈魂工程師,原本豐厚的角色被異化;培育學生適性發展任務的學校,為數不少自我矮化為升學補習班。
當教育體系無法抗壓並引導社會行進時,就只能接受被外在環境給吞沒的宿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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